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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舍不得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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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球賽後,還有賽馬、馬三戲,熱鬧勁兒到傍晚都不散。

老鴉歸野,游雲靜懸,西山吞噬了橘紅的日頭,張口一吐便是半邊天際的極致絢爛。

溫度陡然降下來,司絨裹了裹披風,和稚山一前一後穿過山林,走出疏疏錯落的林子時,看到了不遠處馬匹旁等著的九山。

九山在,太子就在。

兩個時辰前,可就聽說了太子離席回京,這是殺了個回馬槍,這回馬槍是朝誰殺回來的?

九山到司絨跟前行了禮:“見過公主,太子殿下請您往瞭望臺一敘。”

司絨頷首,剛側過身,忽然問了一句:“這座山是打我上來之後便封了嗎?”

九山一楞,道:“是。”

怪不得一個人都沒見著,她略一挑眼:“守株待兔呢?”

這話九山怎麽答?怎麽答!?他幹巴巴地笑了聲。

“行吧,”司絨掏出帕子輕輕打了一記噴嚏,朝稚山說,“帕子不夠用了,小兜兒落在方才的皇帳裏,稚山去替我取來。”

九山沒攔他,由著稚山盯著他倒走幾步,翻身上馬往山下去。

瞭望臺在半山腰,荒廢已久,是一座四方木臺,哨塔立在正中間,太子殿下就站在瞭望臺一側,面向丹山馬場,前面的樹梢把他隱匿得很好。

而司絨在看到他手裏一把九張弓時,心裏微妙地懸了一下。

她踏著枯葉走到木臺旁,沒有立刻朝他走。

太子徐徐側頭,把九張弓一端拄在地上,手搭在上頭,身板和上頭的龍筋弦一樣筆直。

風灌入他的領口,掀起他的黑袍,撼不了他的氣度,樹影在他身上零星落著。

他背後是另一片灰藍的天空,和另一邊的絢麗綺霞毫不相幹,和馬場上的熱鬧喧闐也格格不入。

兩人中間沒有宮女們的耳珰,也沒有虛浮的恭維,周旁幹幹凈凈的,只餘風動林聲,這一眼反倒沒了先前意味深長的力道,輕得像是漣漪的尾巴,碰過一眼,又各自收回。

司絨踏步邁進去,木臺地面老舊腐朽,發出些沈悶的吱聲。

“強弓高臺,殿下想獵什麽?”到他身旁時,立著的九張弓真就到她下巴了,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撥弦,毫不意外地紋絲不動。

“站這邊。”他望著山下,額頭往左側斜點。

司絨繞到他左側站,有他擋著,山風一下沒了肆意的路徑,司絨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是要為她擋風,因為太子殿下已經舉起了弓,從前頭箭筒裏抽出了一支箭,搭在弓上。

緩緩拉開。

九張弓重一百二十斤,龍筋弦拉開的聲音沈悶滯澀,帶著渾厚的力道,像一調長長的索命符,讓人膽顫心驚。

司絨的目光順著箭頭的方向往下看。

底下馬場的表演散了,貴人們三三兩兩地騎著馬慢踱,在夕光裏笑語,完全不知道在身後的山坡上,死神已經瞄準了他們。

“只要孤想,你也是下面那些人之一。”弓弦張到極致的時候,他開口。

“那為什麽我在這裏呢?”司絨在人群中看到了稚山,轉頭道,“殿下舍不得了啊。”

封暄側過頭,他臉旁抵著扳指,扳指上繃著龍筋弦,因為攢著氣勁,臉上的神情也比往常要冷峻。

“你當孤是吧。”他慢慢地松了弦,或許是沒找到獵物,或許是意興闌珊,把弓擱到了箭筒旁靠著。

她笑笑,披風下的手撫著臂,被削弱了大半的風顯得溫柔,帶著她的發絲,纏到他的左臂,竟然有片刻的寧謐。

但下一刻,就被山下乍起的驚叫聲打散。

司絨神思一凜。

底下馬場上,一匹通身柔金色的馬像是發狂,嘶鳴慘烈,癲亂地甩頭擺尾,上面坐的是……

淑妃!

馬場上瞬間炸開了鍋。

貴人們驚嚇成一團,圍著的侍衛猛撲上前,卻及不上芬捷馬的速度,馬兒載著淑妃狂顛亂跑,橫沖直撞,眼看就要朝皇帳沖過去,這一撞馬上的人勢必墜下,說不得還得被馬蹄踩上幾腳,人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。

千鈞一發之際,一道藍色的人影疾沖而出,手中的短刀如閃電迅劈而去,馬兒吃痛,嘶叫一聲揚蹄,馬上的人被顛落了下來,那人將淑妃穩穩接下,往皇帳裏沖出來的三皇子身邊推去。

淑妃是穩穩被接住了,而他自個兒卻麻溜地滾到了馬蹄下,被馬血淋了半身,還被臨死掙紮的馬踹了兩腳。

稚山。

這兩腳險險將阿悍爾從驚變中摘出來了。

還好遣了他下山。

司絨的心從看到芬捷馬的那一刻開始吊起,直到此時才安穩落下,她平覆著呼吸,偏頭半笑不笑:“殿下好謀算啊。”

話畢折身要走,手腕不防一緊,生生頓住了腳步。

司絨回身拿手搭在他胸口,仰頭輕輕一笑:“殿下哪裏是舍不得,分明是太舍得,阿悍爾還沒與淑妃一派搭上線呢,殿下連這點火星都要掐滅,真是眼不容沙。”

風雲乍湧,天邊的綺色迅速消散,身後暮霭漸沈。

封暄沒有回應她的質問,只說:“當真要下山?”

司絨想起他弓弦所向。

今日不是馬球賽,是太子殿下一個人的獵場,不知道他究竟要獵什麽,但整片馬場都在他射程範圍內,他問她是否要下山,就是問她要穩坐高臺還是舍身入局。

她在風聲裏說:“我喜歡入局,殿下就且高坐雲端吧。”

封暄松開了手:“隨你。”

“殿下也會把箭矢對準我嗎?”

“會。”

她笑了笑:“那就請殿下手下留情了。”

而後翻身上馬,馬鞭淩空抽響,一道風似的沖入了將暮的天色中。

這是封暄第一次看她離開的背影。

他重新把九張弓拿回手裏,沈甸甸的九張弓,在手裏握得一點踏實感都沒有,他冷冷凝望那道火紅的身影,呼出的氣都是熱的。

司絨踏著暮色下到馬場的時候,天色完全沈下來,丹山馬場繞著場周點了一圈火把,儀衛隊通通不見,挎刀的皇城司裏外圍了三層。

她翻身下馬,通報後匆匆邁入皇帳。

主座前支了一道屏風,兩旁垂了紗簾,皇子公主們都在外頭,只有皇帝、淑妃並三皇子在屏風裏邊。

稚山坐在她原先的席位上,外袍換過了,捂著胸口一副傷重模樣,左手纏著紗布,不著痕跡朝她點頭,是安心的意思。

司絨便沒朝他走。

這時,小皇子先看到她:“司絨姐姐來了。”

細語聲一停,十幾雙眼睛齊刷刷轉過來,她正要說話,外邊又有人撩簾子進來,是個魁梧大將,看著眼熟……城門口那個攔她的大塊頭!

老蒙像沒看到她,徑直上前,單膝跪地,雙手捧著一只紙包。

內侍往屏風內通報。

不一會兒,屏風被慢慢撤開了,裏邊除開三人,還有個太醫,小幾上擱著藥箱,天誠帝坐在榻邊,懷裏靠坐著面色雪白的淑妃,三皇子站在一側。

三人先看到了司絨,司絨無聲行了阿悍爾禮節,皇帝朝她溫和一笑:“公主先坐。”

老蒙朗聲道:“啟稟皇上,擊斃馬為編號廿二的芬捷馬,涉事人員已全部看押,其中有一名場中牽馬的內侍供詞對不上。”

動作夠快的啊。司絨心裏微諷。

老蒙翻開紙包,接著說:“另外,微臣在馬臀上發現銀針一枚。”

銀針?

司絨思緒乍亂,這兩個字像一根韁繩,給司絨差點歪到天邊的思緒剎了臨門一腳,主觀的諷刺被沖散後,她開始深思。

這麽明顯的手腳……司絨抿唇,半垂眼簾,這場戲不是太子做的。

淑妃側頭,盈著淚把頭往天誠帝胸口埋了一寸,天誠帝輕撫她後背,淡聲說:“呈上來。”

內侍接過了紙包,天誠帝略擡手,一旁侯著的太醫躬身上前,細細查看了一番後,說:“啟稟皇上,這銀針上抹了三伏散,乃致馬匹癲狂縱踏。”

三皇子折過太醫,單膝跪下:“請父皇為母妃做主!”

此時外頭又有腳步聲響,通傳後匆匆進來一名禁軍,撲通跪下:“皇上恕罪,內侍齊汶已咬舌自盡。”

淑妃聞言,怔怔坐直,委屈強忍不訴,卻已盈淚於睫,天誠帝知曉她這是怕自己左右為難,霎時心疼不已:“愛妃要保重身子,此事朕定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
天誠帝看三皇子還跪著,略一思忖:“此事便交由大理寺,三日內朕要看到結果,武兒便入大理寺協審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三皇子仍然恭敬垂首,淑妃半點不曾哭鬧撒潑,只弱弱挨著天誠帝的胸口,兩人沒有對視,沒有對話,卻完成了一波以退為進,淑妃無恙,三皇子得了協審之權。

若是把握得好,就此能站穩腳跟,他便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,成為繼太子後第二個參政的皇子。

淑妃一派自知弱勢,弱不撞強,蛋不磕石,他們沒想和太子硬碰,而是充分利用了自個兒的弱勢,一點點積攢勢力,一點點往上爬,直到能撼動太子。

不論此案是誰手筆,淑妃一派都抓住了風波餘力,成了實打實的受益者。

思索間,天誠帝寬慰了一會兒淑妃,又對司絨說了些客套話,賞阿悍爾勇士黃金百兩,疲色甚重,一行人起駕回了龍棲山。

人都散後,稚山從椅子上彈跳起來,半點兒沒有衰弱模樣,目光灼灼盯司絨:“黃金百兩!我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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